夜曇之夢

　　又是一個夜晚。

　　男孩意識恍惚的佇立著，腦中一片混亂。

　　有的時候，他已經想不起來以前的「褚冥漾」究竟是什麼樣子了，只曉得自己讓所有的事陷入錯誤。

　　伊多也好、學長也罷，全因為自己而身陷危機。即使再怎麼努力的修補過錯，也無法將這樣醜陋惡劣的污痕沖淡。時間的洪流再怎麼湍急，也無法將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掩蓋，文字依然清清楚楚的記載著這樣的事實。

　　重來，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他蜷縮在角落。這間黑館的房間因為主人的迷惘而顯得不再明亮。

　　就連冰炎也看不下去了，怎麼說、怎麼勸，甚至又打又罵，就希望他能夠不再為自己的思緒所困惑，卻都不見成效。

　　褚冥漾緊閉著眼，呼吸變的急促而單薄，雙手胡亂的抓著頭髮。傾倒而出的沉重思緒將整個房間都填滿，甚至往他身上蔓延、擴張，如同滔天巨浪般侵襲而來的沉重將褚冥漾淹沒，不留一絲空間讓他喘息。

　　褚冥漾的額角冒起了冷汗，徬徨失措的顫抖著。

　　「主人。」水流般的清爽破開了將他緊緊裹覆住黑暗，幻武兵器沁涼的手心貼上了他的額頭，米納斯輕柔的嗓音將男孩紊亂的氣息撫順了些許。

　　「米納斯……」吃力的撐開眼皮，彷彿剛歷經場浩劫般，男孩的聲音顯得疲軟無力。

　　「主人，您不應該如此責怪自己，所有人也都不樂見您此般樣貌。」米納斯就是這樣一個特別的武器，總是在褚冥漾完全迷失自己之前，及時的把他從黑暗的深淵中拉回。

　　「可是我……」語尾未落，米納斯就打斷了男孩深沉的話語和思緒，「主人，請不要這樣自責，當初您有能力喚動我，並與我簽訂契約，現在就不該如此否定自己。」她的話語，一字一句打在褚冥漾的心頭，牽出了深埋在他腦海中的回憶。

　　那般如同鈴鐺一般清脆的叮咚聲響，從久遠的以前響起。

　　「搖擺不定的人類少年，你有足夠力量將我喚醒，卻沒有足夠的信心將我發動。那麼，你在這裡是為了什麼？」

　　那個時候，米納斯是這樣子點醒他的，那個否定著自我的他。

　　「可是那個時候，還沒有人因我而……」男孩還沒醒悟。

　　她輕輕的嘆了口氣，「主人，請相信你的自己。」米納斯還是試著引導褚冥漾不再被這些不必要的負面情緒所迷惑。

　　「我的……自己？」褚冥漾眼神變的茫然。他不懂得什麼叫做他的自己，自己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，理解的僅有支離破碎的懵懂話語。

　　「只有找到您『真實的自己』才能夠變的強大，心靈才能不在『不必要的痛苦與不實』裡迷失。主人，我希望您能夠明瞭這一點。」米納斯的唇輕覆上男孩的額，「主人，只有這樣，您才能夠不再被夢魘所擾。」

　　米納斯嘆息著。主人身上背負的一切，是歷史洪流的推移所造成的。然而他覺醒的太晚，世間給他的時間也太短。面臨到這個問題，是令人心疼，卻無可避免的。

　　這樣的事實是早在她認定他作為主人時就已經明瞭的。

　　「真實的自我……要怎麼去尋找？」

　　米納斯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，「收藏回憶之地，必有您想尋求的答案。」她這樣說。

　　「收藏……回憶之地？」男孩眼中泛著疑問。

　　米納斯沒有說話。一個揮手，褚冥漾的手上多了一株車前草。

　　「請去尋找您所踏過的足跡吧，只有這株車前草的花開滿時，您才能再次發動我。那個時候，就是您找回『真實自我』的時候。」語畢，米納斯水藍的身影就消散了，留下褚冥漾一人沉默。

　　「有回憶的地方……」閉起眼，褚冥漾深吸了口氣，然後，嘆息，「讓花開滿……才行嗎？」

　　看來，該是醒來的時候了。

　　「漾漾，你真的要走了嗎？」喵喵依依不捨的握著褚冥漾的手，向他道別。

　　「漾漾，相信你一定可以順利找到你要的東西。」千冬歲推了推眼鏡，捧著書本說。

　　「身為本大爺的小弟，漾～你一定要打敗各大江湖高手平安回來，這樣才不會失了本大爺的面子喔！」西瑞一隻手搭在褚冥漾的肩上，一如往常的說。

　　你當我是去遠征嗎？不意外，又引來了褚冥漾的白眼。

　　今天千冬歲和西瑞竟然沒有一見面就大打出手！褚冥漾驚奇的發現。

　　「褚，你最好不要讓我接到去幫你收屍的消息。」冰炎仍是一貫的對他不屑發言。

　　「漾，你一定沒有問題的。」然還是那樣溫和的笑著。

　　「褚，要加油喔。」夏碎微笑著對他說。

　　「漾漾……」

　　「漾漾……」

　　「漾漾……」

　　很多人來向他道別。褚冥漾接受的大家的祝福與道別，心中洋溢的幸福，讓他的臉上綻放出本已消失殆盡的燦爛笑容。

　　大家也都笑了。

　　看著米納斯給他的那株車前草，褚冥漾暗自承諾著。

　　以妖師之名，我，褚冥漾以言靈承諾，我一定會找到我的「真實」。

＊

　　他已經離開Atlantis好幾個月了。

　　這段期間，他去了很多地方呢，有原世界，也有守世界。

　　那株車前草已經快要開滿了，只差最後兩朵花。褚冥漾看著最後兩朵尚未綻放的花，不自覺的握緊了拳。

　　他並沒有告訴水妖精族三兄弟他要到來的消息，反正對方如果有心，三人手上的水鏡早應該透露出他的行蹤。

　　「漾漾？」有些詫異的嗓音在他背後響起。褚冥漾錯了，水鏡並沒有將他的到來告訴水妖精三兄弟。

　　「伊多？」和預期中的想法不一樣，也讓褚冥漾感到驚訝。

　　「漾漾，你不是應該在學校嗎？」伊多疑惑的看著他。

　　「嗯，本來是應該如此，不過……」褚冥漾望了下米納斯，掙扎著是否要開口，最後卻仍只是搖搖頭，沒有說話。

　　「是嗎？沒有關係的。既然都來了，那就進來坐坐吧，我們三個人現在都沒有課呢，雅多和雷多看到你也會很高興的。」伊多依然的善解人意，讓褚冥漾的嘴角又揚起了抹笑。大家都沒有變呢，「好啊，謝謝你們了。」

　　好久不見的藍色法陣出現在地板上，褚冥漾和伊多一同踏上了魔法陣，兩人眼前的景象就如同以往霧化了。

　　當景象再次清晰時，已經轉變成聖地的風景。

　　「漾漾！」雅多和雷多驚喜的喊到，誰也想不到褚冥漾竟會在這個時候出現。

　　伊多和褚冥漾並肩走向兩人坐著的圓桌。

　　坐定位後，褚冥漾像兩個久違的朋友打了招呼，「雷多、雅多，好久不見了。」露出靦腆笑容的褚冥漾還沒有意識到，自己一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，就開心的笑了。

　　「漾漾，你……」雷多正想開口說些什麼，就被雅多狠狠的頂了個拐子，下一秒，兩人都捂著發疼的腹部，齜牙裂嘴的怒瞪著對方。

　　看到兩人這般逗趣的行為，褚冥漾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，「沒關係的，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才跑出來的啊。」畢竟，當初是他自己讓大家都這麼擔心的，他們會想要提，也是人……妖精之常情。

　　不過這會兒，也把他來到這裡的原因給講出來了。

　　兩個人只好尷尬的笑笑，「那麼，漾漾，你現在感覺好多了嗎？」

　　褚冥漾點點頭，「比之前好的多了。」比起之前那個一直關在牢籠裡封閉自我的褚冥漾，現在的他，是好多了。

　　米納斯要他尋找的自我，他好像也摸到一些輪廓了吧？

　　「漾漾？」伊多拍了拍陷進自己思考的褚冥漾，才讓他回過神來，「喔，對不起，剛剛失神了。」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，「啊……伊多，你現在身體還好嗎？」

　　「雖然靈魂的傷會需要不少時間來治癒，但是傷口恢復的情況一直都還不錯。」伊多漾著溫和的微笑，拍拍褚冥漾的肩，要他不用想太多。

　　「伊多……真的很抱歉……那個時候要不是因為我，你也不會這個樣子……」傷害到身邊的人是褚冥漾一直都解不開的心結，不論提起幾次，他都會陷入負面的情緒，久久不能自己。

　　「漾漾，你還記得你那個時候承諾過我什麼嗎？」雅多走到褚冥漾面前，蹲下身，讓自己和對方的視線齊高。

　　我再也不會什麼都不做了。褚冥漾幾乎在雅多語尾落下時就想起這句話，小指同時傳來微微的熱度。

　　可是那又怎麼樣呢？他難掩心中的落魄，那微弱的溫熱又緩慢的降下了溫度。

　　雅多微笑，接下來的動作引起了褚冥漾疑惑。

　　他執起對方的手，將小指與自己勾上。

　　「而你做到了，不是嗎？」當初兩個人約定時竄出的花紋又重新浮現在雙方的小指，褚冥漾感覺到那股微熱再次湧現，然而這次，他的心中好像也有什麼被填滿了。

　　「漾漾，點心準備好了喔。」雅多指指兩人身旁的圓桌。褚冥漾轉過頭，原本空無一物的圓桌上出現了一盤甜點。

　　四個人有說有笑的，度過了一個下午。

　　突然想起什麼的伊多，轉頭望向褚冥漾，「對了漾漾，你今天打算住在哪裡？」褚冥漾還沒有開口回答，雅多就笑嘻嘻的說：「不如住在我們這裡吧，這裡這麼大。」

　　「我已經有下榻的飯店了，在原世界。」褚冥漾笑著婉拒了。

　　「好吧，那漾漾，我送你出去吧。」伊多起身，然後又轉過頭對著兩個弟弟叮嚀道：「你們兩個，等我送漾漾回去。」

　　「喔。漾漾下次見囉！」雅多和雷多揮手向褚冥漾道別，「下次記得找西瑞來喔！」這句話明顯由雷多補充。

　　「不准啦你！」說這句話的肯定是雅多。褚冥漾好笑的看著兩個人。「不好意思，每次都讓你見笑了。」伊多總是在他們後面幫忙收拾。褚冥漾憋著笑像伊多揮揮手，「好啦，我們走吧。」

　　兩個人才消失在藍色法陣之中。

　　回到了自己下榻在原世界的飯店，褚冥漾躺在舒服柔軟的床舖上，卻沒有睡意。其實回到了原世界之後，他才發現自己在水妖精族的聖地待了一整個下午。

　　這幾個月的經歷，讓他感覺到自己……變的不太一樣了。

　　他這幾個月以來拜訪的人所給予的回憶，就像是解開鎖鍊的鑰匙一般。

　　他可以感覺到，心的碎片正一塊一塊的被重新拼湊起來。

　　一切齒輪將重新咬合吧？

　　「也許……我該回去了吧？」他開始想念Atlantis和它的一切了，包括還在那裡的，他的朋友。

　　可是……褚冥漾垂下眼，望著那還差最後一朵的花沒有開的車前草。

　　「米納斯……」當體認到幻武兵器發不動的時候，他非常不安，到現在仍是一樣。

　　「回去吧……」也許，那裡會有他要的答案。

　　隔日的早晨，已經拿出傳送符的褚冥漾卻遲疑了。

　　思索了會，他仍是丟下了傳送符。只不過，他出現的地點不是Atlantis，而是左商店街。

　　信步在街上，褚冥漾心裡仍為了車前草的事情而感到沉重。

　　「鬼、鬼王高手！」突然一道聲音打破了商店街的平和。褚冥漾的目光鎖定到那身影的瞬間，眼中燃起了怒火。

　　「唉呀，我的身分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被點出來呢。」這種語調和聲音……果然沒錯！

　　「安地爾！」褚冥漾憤怒的低吼出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名字，手不自覺得握緊了拳。

　　來者便是鬼王第一高手，安地爾。

　　「啊，褚同學，真是好久不見啦，今天有沒有興致陪我喝杯咖啡呢？」他的語氣就像是在和多年的老友談話一般輕鬆，令褚冥漾厭惡的蹙起眉。

　　「妖師和鬼王高手！」褚冥漾的身分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，安地爾的語氣讓所有人都不禁產生「這兩個人有勾結」的想法。

　　頓時，所有人都害怕的退開了一步。

　　正要喚起米納斯，褚冥漾卻突然想起了事實──他還是沒有辦法喚動米納斯。

　　該死！他在心裡暗自罵道。

　　沒有米納斯，別說擊退了，連要碰到安地爾都不可能。

　　「褚同學，你不開心，對吧。」安地爾突然的一句話讓褚冥漾怔住，他不明白安地爾為什麼突然要說這個，也不明白安地爾為什麼會知道他並不開心。

　　「黑色的種族本來就該與鬼族並存，只要站在白色種族之間，你就不可能有自在的一天，永遠都會活在愧疚與憎惡之下。」輕柔的話語，卻說中了他內心的恐懼，強而有力的攻擊，其實就只是這麼簡單而溫和的字句。

　　「既然存於明媚陽光之下，你永遠都不可能得到救贖，那麼，你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迷不悟呢？」上彎的唇，透露出他的不懷好意。

　　褚冥漾動搖了。

　　「這，真的如你所願嗎？」水色的藍將糾纏著他的深沉黑色驅之於外。

　　吶，褚冥漾，你會牽起哪一雙手？

　　你的選擇，是什麼？

　　那清脆的叮噹聲，終於又響起了。

　　褚冥漾腦海瞬間閃過了許多人的身影，父母、姐姐、學長、然、千冬歲、夏碎學長……這些人，一直是他堅持的理由，堅持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。

　　這些人，是他想要保護的人，就算他的力量可能根本不及他們的一分。

　　他絕不應該袖手旁觀看著眼前的鬼王高手再做出什麼傷害朋友的事。

　　因此，不管能夠做到的事情多麼卑微，他都應該……盡力一搏。

　　米納斯好似溫柔的對他笑了笑，「再怎麼微小的力量都不是沒有意義的。」

　　最後一朵車前草的花，終於開了。

　　在茫然與清醒之間，褚冥漾說出了腦中一閃而過的言語，「與我簽訂契約之物，請讓迷惘者見識你的真實。」

　　「與我簽訂契約之人，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，我將如你所願。讓水霧勾勒出你迷失的道路吧。我，米納斯妲利亞將引導你，找回真實的你自己。」水藍色的掌心雷出現在褚冥漾的手中。

　　這一次，他再也沒有疑惑了。槍口瞄準了鬼王第一高手，「安地爾，離開。不然我就不客氣了！」這一次，他必將以言靈了結兩人之間的糾纏。

　　「嘖，好吧，褚同學，我們下次再見。」眼看樂趣被破壞了，安地爾也只是無所謂的聳聳肩，然後離去。

　　「英雄！英雄！」人群中竄出不曉得是誰的呼喊，隨之演變成了聲浪，所有人都看到了褚冥漾，那個佇立於光明之中的妖師。

　　「褚，歡迎回來。」揚起溫和微笑的冰炎，身旁站著面容上有著同樣笑容的夏碎。

　　「漾漾！喵喵好想你喔！」喵喵高興的撲上褚冥漾。

　　「學長、喵喵？你們怎麼會……大家怎麼都來了？」當初送他離開的人全都聚集在商店街上。

　　「因為公會報說有鬼王高手出現，所以我們就來了。」喵喵順口回答了。

　　其實是順便出來鬼混吧？褚冥漾在心裡吐槽著。

　　「主人，歡迎回來。」米納斯的聲音在褚冥漾的腦中迴盪。

　　「米納斯，我想我找到我的真實了。」抬起頭，仰望著與水有著相同色澤的藍天，褚冥漾說著。

　　「對了，米納斯，為什麼妳要給我車前草？」這是他一直不解的問題。

　　「車前草即為真實。」米納斯的回答讓褚冥漾一笑。

　　原來如此，難怪米納斯會要他讓花開滿。

　　說到他的真實……這應該就是他的真實了吧？如同水流一般溫和明亮，卻蘊藏著無限的力量。

　　也許他平時是個有些怯懦的人，但是在他挺身而出的時候，同時也是最堅固的盾，能夠站在人前，守護他所愛的一切。

　　這樣的真實，就是他的真實吧？

　　那一份盪漾著的水藍色的真實。 

＊＊＊＊＊fin＊＊＊＊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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